教材:初中華文教材/大馬華語中學教材/獨中語料6-11/語料9:獨中高一txt檔 標題:高一38
昨日接到二妹的信,她告訴我一個噩耗:拉子嬸已經死了.
死了?拉子嬸是不該死的.二妹在信中很激動地說:
"二哥,我現在什都明白了.那晚家中得到拉子婦的死訊大家都保持沉默,
只有媽說了一句話:`三嬸是個好人,不該死得那么慘.`
二哥,只有一句憐憫的話呵!大家為什么不開腔?
為什么不說一些哀悼的話?我現在明白了.沒有什么莊嚴偉大的原因,
只因為拉子婦是一個拉子,一個微不足道的拉子!
對一個死去的拉子婦表示過分的哀悼,有失高貴的中國人的身份呵!
這些日來,我一閉上眼睛,就仿佛看見她.二哥,你還記得她的血嗎?....."
拉子婦是三叔娶的土婦.那時我還小,跟著哥哥姐姐們喊她
`拉子嬸`.在砂勞越,我們都喚土人`拉子`.一直到懂事,
我才體會到這兩個字所帶來的輕蔑的意味.
但是已經喊上口了,總是改不來;
并且,倘若我不喊拉子,而用另外一個好聽的,
友善的名詞代替它,中國人會感到很蹩扭的.
對於拉子嬸,我有時會因為這樣喊她而感到一點歉意.
在長大後的唯一的一次見面中,我竟然還要當面這么喊她,
而她一點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,答應著我.媽說得對,她是一個好人,
我想她一生中大約不曾大聲地說過一句話.有一次,二妹告訴我,
拉子嬸是在無聲無息中活著.在昨天的信上,二妹提起了她這句話,
不過把`活著`改成了`挨著`罷了.想不到,她挨夠了,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.
我只見過拉子嬸兩次面.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八年前.那時,學校正放著暑假;
六月底,祖父從家鄉出來,剛到砂勞越,
聽說三叔娶了一個土婦,便赫然震怒,認為三叔沾辱了我們李家的門風.
我還約略記得祖父在家里拍桌子,瞪眼睛,大罵三叔是`畜牲`的情景.
父親和幾個叔伯嬸娘站在一旁,垂著頭,不敢作聲,只有媽敢上前去勸祖父.
她很委婉地說:"阿爸,您消消氣罷,您這些天來漂洋過海
也夠累的了.其實,聽說三嬸人也蠻好的,老老實實,不生是非,您就認了罷."
祖父拍著桌子,喘著氣說:"你婦人家不懂得這個道理,李家沒有這個畜牲,
我就把他`黜`了,"
父親聽了祖父要把三叔逐出家門,立刻便跪在老人家的跟前,
哭著要祖父收回成命.我和二弟那時正躲在簾後,
二弟先看見爸爸下跪,喊我擠過來看.我剛一探出頭,
猛然聽到一個聲音喝道:`小鬼頭作什么?`是祖父的聲音!我和二弟
嚇得跑了.后來的事情,在媽告訴大姐的時候,我也聽了一些.
祖父雖然口口聲聲不認拉子婦不是他的三兒媳,
但到底沒有把三叔趕出家門.媽說,聽說三嬸`長相`很好,
并且也會講唐人話.過幾天,三叔就會從山里出來,
那時,祖父見了三嬸的`人品`,想來也會消消火氣的.
三叔一路來在老遠的拉子村里作買賣,一年里頭,
難得出古晉坡一兩回.這次祖父南來,
父親本來很早就寫信給他,可是祖父卻早到了.
我把拉子嬸要來的消息傳了開去,家中年輕的一輩便立刻起勁地哄鬧起來,
六叔那時早已長了胡子了,卻像一個池塘邊捕了一只蛤蟆的孩子一樣的興奮.
他喊我們到園子里的榕樹下,兩只眼睛在我們臉上溜了一回,
故作一番神秘之狀後才壓低聲音說:"嘿!小佬哥,曉得拉子嬸生得怎么樣的長相嗎?"
"曉得!拉子嬸是拉子婆,我看過拉子婆!"大家搶著答應.
六叔撇一撇嘴巴,搖晃著腦袋,帶著警告的口吻說:"拉自嬸是大耳拉子呀!"
大家立刻被唬住了.那時華人社會中還傳說大耳拉子獵人頭的故事.我還聽
二嬸說過,古晉市郊的那一道吊橋興工時,橋墩下就埋了好多人頭,
據說是鎮壓水鬼的.
"大耳拉子!曉得嗎?大耳拉子的耳朵好長.嘿!就這么長!"六叔得意地拉
著他的耳朵,想巴它拉到下巴的位置.他咧著嘴哭起來:"嘿!小佬哥,
大耳拉子要割人頭的呀!"
把我們唬的面面相覷了,他又安慰我們,說他有辦法`治`大耳拉子,
要大家一起`搞`她.大家連忙答應.
我第一個見拉子嬸.三叔帶她進大門時,我正在院子里逗蟋蟀玩.我叫了一
聲三叔,三叔笑著說:"阿平,叫三嬸."我記得我沒叫,祗是楞楞地瞪著三叔身
邊的女人,那時年紀小,不曉得什么才是`靚`,只覺得這女人不難看,長得好
白.她懷里抱著一個小孩子.
"阿平真沒用,快來叫過三嬸!"三叔還是微笑著.那女人也笑起來了,
露出幾顆金牙齒.我忽然想起六叔的話,便冒冒失失地沖著那女人喊道:"拉子嬸!"
我不敢再瞧他們,一溜煙跑去找六叔.不一會,六叔率領著孩子們聲勢浩大地
開進廳中.家中大人都在里面,只不見祖父.
大伯說:"大家快來見過三叔三---三嬸."
"三叔!拉--子--嬸!"
`拉子嬸`這三個字喊得好響亮,我感到很得意.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,
大家好像都呆住了.我偷偷地瞧爸爸他們,不得了!
大人好像都生氣了.那女人垂著頭,臉好紅,我連忙溜到媽身後.
大伯和父親陪著三叔匆匆出去了.孩子們立刻朝三嬸圍了一個大圈子,
遠遠地盯著她,其間有一些低聲的批評和小小的爭論.
後來大約覺得拉子嬸沒有什么怕人的地方,便漸漸地圍攏上去,
緊靠著她.嬸嬸們遠遠地坐在一旁,聊著他們自己的天,
有時還打幾個哈哈,仿佛完全沒把身邊的客人放在眼中.
只有媽坐在拉子嬸的身邊,和她說話.媽問道:
"你是從那個長屋來的?"拉子嬸慌慌張張地
看了媽一眼,膽怯地笑一笑,才低聲答道:"我從魯馬都奪來的."
媽又問:"店里買賣可好?"拉子嬸又慌慌張張地看了媽一眼,
才紅著臉回答:"好---不很好."
我感到很咤異,媽每問一句話,她便像著了慌似的.
我想我要是媽的話也早問得氣餒了,但媽還是興致勃勃地問下去.
二弟和三妹忽然在拉子嬸面前吵了起來.先是很小聲的,漸漸地聲音大起來.
"我早就曉得她不是大耳拉子."二弟指著拉子嬸說.
"誰不是?瞧,她耳朵比你的還長."
二妹說."呸!希望你長大時討個拉子婆!"
媽生氣了,把他們喝住.嬸嬸那邊卻有一個聲音懶洋洋地說道:
"阿烈,討個拉子婆有什么不好呀?"大家都笑了,
拉子嬸也跟著大家急促地笑著,但她的笑難
看極了,倒像是哭喪一般,只有媽沒笑.
其實拉子嬸并不是大耳拉子.以後從鄉土教材書上得知大耳拉子原叫做海達雅人,
聚居在第三省大河邊;小耳拉子是陸達雅人,住在第一省山中.拉子嬸是
第一省山中人,屬於陸達雅族.
孩子們大約把拉子嬸瞧夠了,便對她懷中的小孩子發生興趣.他好有哭了.
拉子嬸著了慌,一面手忙腳亂地哄著孩子,一面瞧瞧媽媽又瞧瞧嬸嬸們.
嬸嬸們停止了聊天,瞪著拉子嬸(其實是瞪著她的孩子),
媽說:"亞納(注:土語,孩子之意)想是要吃奶了,把奶瓶給我,
我喚阿玲給你泡一瓶."拉子嬸紅著臉,嚅嚅地說:
"我給孩子吃我的奶."她解開了衣紐,露出豐滿的乳房,讓孩子吮著她的奶.
這時四嬸忽然叫道:"我說呀,拉子本來是吃母奶長大的.二嫂,何必你費心呢?"
這時父親和三叔走進來.三叔的臉色很難看,似乎是很生氣的樣子,
又似乎是哭喪著臉.我猜他們剛從祖父房里出來.祖父沒有出來吃中飯,
媽把飯菜送進他房里去.
飯後,媽把拉子嬸帶進房里.我想跟進去,被媽趕了出來.
經過廚房時,聽見二嬸在嘀咕著:"吃呀,就大大口的吃,塞飽了,
抹抹嘴就走,從沒見過這樣子當人媳婦的,拉子婦擺什么架勢......"
第二天早上,祖父出來了.他板著臉坐在大椅子里,悶聲不響.
大人都坐在一旁,一點聲息也沒有.拉子嬸站在媽身邊,頭垂得很低,
兩只臂膀也下垂著.媽用手肘輕觸她一下,她才略略把頭抬起來.
這一瞬間,我看見她的臉色好蒼白,拉子嬸慢慢地走向茶幾,
兩只腿隱隱地顫抖著.她舉起手----手也在顫抖著---很困難地倒了一杯茶,
用盤子托著,端到祖父的跟前,好像說了一句話(現在想起
來,那句話應該是:`阿爸,請用茶`),祖父臉色突然一變,
一手將茶盤拍翻,把茶潑了拉子嬸一臉.祖父罵了幾句,
站起來,大步走回房間去.大家面面相覷,誰也不作聲;
只有拉子嬸怔怔地站在大廳中央.那天下午,三叔說要照料買賣,帶著拉子嬸回去.
以後聽媽媽說,祖父發脾氣是因為三嬸敬茶時沒有跪下去.
第一次見面,拉子嬸留給我們的印象一直不曾磨滅.
可是一直到六年後,我才有機會見到她.那時,因為家中產業的事,
父親命我進山去見三叔.我央了二妹同去.
這次進山,是我和二妹六年來夢寐以求的.這一段日子里關於拉子嬸的訊息,
只是從山里來客那里得到的.即使如此,因為客人對拉子嬸向來的漠視,
而家中大...